说起鼾声,多的是贬义。从生理卫生的角度看,一个人如果逢睡必鼾,且鼾声如雷,就是一种病态,弄得不好,会突然间呼吸受阻,导致窒息,危及生命。从人际关系看,巨鼾者很难与人同室而寝 。笔者年轻时有过近十年粉墨江湖的岁月,经常开码头巡回演出。戏班里有个巨鼾先生,没人愿意与他做室友。即使独眠一室,若是隔壁也睡人,他依然会搅人清梦。于是,他的床铺被“放逐”到舞台上,任他“红净黑头”地狂吼。因巨鼾离群索居,算不了大事,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却令人扼腕。
《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算得古往今来一大“鼾王”。每每睁眼而睡,鼾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方是五虎上将本色,才有长板桥上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吓退曹操百万兵的雄浑霸气。这样的猛将也有克星。当他发誓为二哥关羽报仇,催逼并鞭笞属下赶制白盔白甲,被俩属下范疆张达在睡梦中戕了喉咙。范张二人拟下手时,见他双目圆睁,以为他醒着呢,怎敢下手?听到他鼾声如雷,细忖他是熟睡着呢,才敢下此毒手。
然而,鼾声的美好有时却是出人意表的。朋友中,有一对搞艺术的夫妻,丈夫堪称“鼾霸”。有一回,我与他们外出观戏,偶乘公交车,只两站路,那位先生站着,一手吊着吊杆,车子颠簸晃悠,他竟然也会鼾声殷殷如雷,满车乘客皆哄笑起来,他却浑然不觉,把欠下的疲乏统统讨了回来。我担心他的妻子怎么适应得了,其妻回答,“习惯了,只觉得丈夫的鼾声美不可言 ,缺了那鼾声反而睡不踏实呢”。同理,我问过几位丈夫打鼾的女士,答案竟如出一辙。回想起童年的经历,我父母不也如此一路走过来的么?
父亲嗜酒好睡,酒后酣睡常有猛鼾溢出。一开始,我等兄弟姐妹都很怕这鼾声 ,曾好奇母亲怎么不讨厌?后来发现母亲习惯了,如果没有这鼾声陪伴,她反而睡不宁帖呢。如果父亲不溢出那深长浑厚的鼾声,就预示着他没有睡熟 ,有什么心事。那年月,父亲走过的路一直磕磕绊绊,一度的失业、曾经在单位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等等,都是他难以酣畅打鼾的缘由。只有父亲有美鼾发出的日子,母亲才可伴着父亲的鼾声静静地睡去。这令我想起一位老一辈作家朋友的故事,不堪的“文革”岁月中,他被关入“牛棚”,抚想前程,万念俱灰,但听到同一“牛棚”中一位老干部发出的香甜鼾声,悟出了点道理——这老干部白天被斗得那么厉害,受尽折磨,夜里照样睡得香甜,这鼾声不是对生命和未来的歌咏么?于是他渐渐也能睡宁帖了。他的鼾声合上老干部的鼾声,组成了“牛棚”里最动人的二重唱……
慢慢地,我等兄弟姐妹细细听辨,发现母亲也有细腻轻巧的鼾声,与父亲的鼾声形成了对比,相互融合,怎么也分不开。在父亲坎坷的人生路上,母亲一路相伴,两人的鼾声融为一体,宣告了一家人艰辛中的平安。于是乎,我们适应并喜欢上父母的鼾声二重唱,觉得这是我童年最好听最让人安心的声息。
如今,我也步入了老年,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父母的鼾声,也祝愿天下所有父母及夫妻的鼾声二重唱都那么安逸美好。
作者 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