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就喜欢叫喳喳的花喜鹊。电影《小兵张嘎》,嘎子把缴获汉奸的手枪,直直地藏到白杨树上的喜鹊窝里。那些年,大人带我从山里出来办事买东西,返回的途中,大老远就望见山口水坑边的白杨树,玉树临风的大树,带着一个很醒目的喜鹊窝,人到这里总是要歇歇脚。现在想想,包括我认字的爸爸,不认字的爷爷和奶奶,我的前辈和长辈,个个都是有诗意的人。为什么,因为他们总要用歇歇脚的借口,在这个有喜鹊做窝的白杨树下静坐片刻,看看水,听听风声与鸟叫声,——那不就是发会儿呆吗?因为刚离开市区不远,人不累的。而爷爷奶奶不认字却都会说云话儿(小故事),怎么来的出奇而魅人的神话和云话儿,还不是花喜鹊叫喳喳的天籁之音给启发的?
于是代代相传,大家接力编排花喜鹊的故事。“马尾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喜鹊喳喳叫,客人要来到。”白石老人以花喜鹊为主角,一幅接一幅,画“喜上眉梢”“喜鹊登枝”等等,总是供不应求。冬天来了,窝冬的日子,农村办喜事的最多,绣门帘呀剪窗花呀,大姑娘小媳妇,眉飞色舞地制作成双成对翘着尾巴的花喜鹊最不可少。早些年,我在大别山区下乡的时候,村支书指着屋后速生杨树头上搭的喜鹊窝——树小鸟窝大,有的杨树上不止一个喜鹊窝,他说这家伙可聪明了,你看它把窝又垒高了一点,就说明今年夏天雨大,要发水的。
可我真正熟悉花喜鹊,认识它的秉性和气质,是在城市的这些年。小区树不少,一棵二十余年的青杨树仿佛鹤立鸡群,长得笔直而高大,上面也有个喜鹊窝,高高在上的花喜鹊,不喜欢尽在院子里打转,却时不时于晴天的早晨飞下来,落到路边的树枝上,迎着人放开嗓子一连声地叫。省图书馆的办公楼挨着一排高大的毛白杨,花喜鹊正对着六楼的窗户搭了一个窝,层层累积,一米高也不止了。楼与树冠之上,天空无比阔大,花喜鹊常常像鹤一样御空飞行,野玩与神游抖足了劲,仿佛下班了它才肯落下来,松鼠似的敏捷地出入。万类霜天竞自由,其中又多了个花喜鹊。
净说花喜鹊的好,也要说灰喜鹊的不是与烦人。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才遭遇灰喜鹊的,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开头,我在老家上学的那些年,印象里没有灰喜鹊。灰喜鹊何时逆袭而来?现在我的老家人,我的婶婶叫灰喜鹊为“灰麻儿”,叔叔家当院的红樱桃红似玛瑙,大多都是灰喜鹊给啄去了。后来居上的它,缩头缩脑的,看着就颇“油腻”,它寄生在人家周围,城市里更是如此。我住公寓楼的一层,墙头有葡萄,门前是一棵自生自灭的大商陆,每年初秋开始,成群的灰喜鹊仿佛是一支特工队,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它们就贴着深深的楼院低空飞行,然后落下来放肆地吃葡萄;秋深了,再一个猛子扎下来,联袂而来吃商陆籽。二十米开外,大院里树木连环蔚然成林,结果实结籽的树木越发多样——小蜡籽,女贞籽,火棘籽,石楠籽,海桐籽,金银木籽,桂花籽,红籽黑籽绿籽黄籽,灰喜鹊尽情啄食冬天的树籽,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它被惯坏了,眼看着变成了败家子,它甚至任意糟蹋枇杷和蜡梅花。而棕榈树结籽,一嘟噜一嘟噜的,灰喜鹊在成串的棕榈籽上踩来踩去,踩着累累棕榈籽在棕榈树皮里捉虫子吃。也不是吃,它并不饿,它哪里饿呀,它轮番在簇簇树籽上疯,像闲人没事人吃瓜子、海瓜子磨牙休闲一样的。
鸟闲也生余事。灰喜鹊喜欢群集,常常窃窃私语,像是喜欢议论他人的家长里短的人。同时它随心所欲变调变嗓子,通常“喳——”的一声没下音了,像急刹车,可更多时候,嗓音叽叽咕咕咕噜着似斑鸠发声,很变态的。夏天的午后原本很安静,偶尔我去取报纸,有意在林下小径走一刻,十来只灰喜鹊很皮脸地跟着我,恨不得落到我的头上和身上。可冬天则花喜鹊最雄强,它可以在二十层高楼的天空上,翩翩飞过闹市的十字路口,如鹰如鹞子。或者在郊外的枯树林上打架戏耍,抱起来一团便好多只,正打得一塌糊涂之时,突然似惊涛裂岸一样直坠下来,在快要接近大地的时候哄然散开。
花喜鹊勤劳,善于因地制宜筑巢搭窝,甚至在互通式大立交桥匝道的路标牌上,后面都会有花喜鹊搭的窝。我却很长一段时间不知灰喜鹊住哪里。实则灰喜鹊也搭窝,而且鸟窝也近人。我办公室门前的小街,一街两行,三十岁左右的法桐行道树,构成夏天的浓绿无限风情。忽然,这一天前面堵车了——一群灰喜鹊拦住人和车不让走,一只半大的灰喜鹊宝宝,因为像父母一样调皮掉落在地上了,你看那灰喜鹊急的,它们真抱团,马上就赶过来一大群。我前去捧住那小东西,然后趁势一跳送它到大 法桐树杈上,群鹊这才悻悻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