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易县的奶奶庙,据说每年农历三月的庙会,有超过150万人朝拜,经营流水超过5000万。到那里,你一切愿望都可以表达,升学、升官、考驾照,都有专门的神仙帮你,当然,你也许要花一点香火钱。这个奶奶庙在网上走红,也遭到了大家的质疑。过于具体的“愿望”,已经是赤裸裸的、直接的欲望,它反映了人们过于苛求成功的心态,是浮躁社会的一面镜子。
我的老家也有一个奶奶庙。这个庙最特别之处,是没有任何称得上建筑的地方。只有一个土坑,和一个像鸡舍一样大小的房子。那个房子的作用大概是地标性的,只是标识出奶奶庙的位置。不然的话,在一片麦地中,你又如何能够辨别出庙的位置呢。
庙会只有元宵节这一天,严格说来只有半天,到了下午基本就散了。据说,过了午饭的点,再许愿就不灵了。奶奶庙里的神,大概只掌管生育,因此,人们到这里祈愿,也只和生孩子有关。但是,对庄稼人来说,这其实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当地最盛大的文化活动。
在庙会上,还愿仪式是最盛大的。如果家里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就要在3岁时还愿。孩子的舅舅一家负责制作一个旗杆,那是一个长而直的木棍,漆成红色,在棍子的尽头,制作一个方形的框架。元宵节的早晨,通常在天亮之前,舅舅就会把旗杆带到孩子家里,然后亲朋好友一起,燃放鞭炮,浩浩荡荡开往奶奶庙,竖旗杆。
旗杆就这样成为了男孩子的象征物。那些想生男孩的家庭,就想把别人竖的旗杆带回家,图个彩头。村里的小伙子们早就盘算好了,周围的家庭需要几个旗杆,他们摩拳擦掌,到奶奶庙里去寻找。竖旗杆的队伍来到奶奶庙,几个村“代表队”纷纷围上来,但是这时旗杆只有一个,矛盾就必然发生。几乎每一年,都会发生争夺旗杆的械斗。
旗杆夺走后,会赠送给那些想生男孩的家庭,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于是,一桌酒席就不可避免。把过年剩下的酒菜全部拿出来吧,一醉方休。夺旗杆成为奶奶庙周围村庄炫耀男性力量的舞台,大家头破血流,但是没有人报警,各自吞下苦果,到明年再战。这是民间文化的一部分,也是奶奶庙的魅力所在。
如果真的有掌管生育的女神,她一定会撇嘴,她也许会更眷顾人间的女孩。在农村,家里生了女孩子,虽然没有生男孩那么有面子,也算是喜事一件。女孩子3岁的时候,也要庆祝一下,舅舅会买一棵柏树苗,到奶奶庙去做一下样子,当然没人抢夺,于是家人也就自己带回来,在院子里种下。大自然是最公平的,那些破旗杆早就被当柴烧掉了,而柏树则一直慢慢生长。
不管是旗杆还是柏树,都是还愿用的道具。真正的祈愿,还要靠婆婆,哪家娶了媳妇,哪家的婆婆就会到奶奶庙去烧香。妇女是最虔诚的群体,她们在那个小房子前跪下,为那个火坑添一把火,嘴角翕动,
绝对不能让旁边的人听到自己在说什么,据说,许愿要是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但是,到这里来的人,其实愿望都差不多,谁又能瞒得过谁?
这个奶奶庙,是附近几个村庄共同使用,也许它在过去确是一个庙宇,但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没有任何庙的样子了。奶奶庙旁边,就是农田,元宵节的时候,小麦还没有苏醒,因此,人们走在田里,把麦子踩得东倒西歪的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这样的踩踏只有半天,等春天真正到来,小麦仍会正常发育。这真是一个庙最好的形态,它没有造成任何浪费,等到秋季,田里的玉米长高了,这个庙甚至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没有人经营这个奶奶庙,因此,等香火断了,它也就消失了。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大量农村青年涌向城市打工,小伙子们到了大城市,大开眼界,对抢旗杆这样的事,就不再有兴趣了。奶奶庙开始变得文质彬彬,也就没那么热闹了。更重要的是,春节过后,人们很早就要出门去打工。到了元宵节,人已经走得差不多,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去奶奶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奶奶庙终于破败以至于消失了,那里完全变成了农田,和旁边没有太大区别。
像我母亲这一辈的老人,对祈愿和还愿都很痴迷。等我考大学的那一年,她就跑到淮阳县的伏羲庙去朝拜。那里的庙会全国知名,每年要从农历二月初二办到三月初三,伏羲庙又被称为“人祖庙”,他应该是男神,掌管的事情也更多。我后来去那里参观过,几棵参天大树上,系满了人们的心愿绳。作为当地著名的景区,这里还要收门票,但是,周围上百公里范围内的人们都会到这里来。这种旅途的麻烦,反而造就了某种仪式感。
我猜,原来一定有很多简陋的奶奶庙,最终都像我老家那个一样凋敝了。在奶奶庙的世界,也发生了一阵关停并转的浪潮,如果真的有神仙,他们又如何处理自己的利益呢?很多人都知道,这只是迷信,而且人们也并不一定相信许下的愿就会实现,只不过是要给自己点念想罢了。我们的生活,需要这样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