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黛玉焚毁了一应物件,心里并无一丝怨恨,反倒渐渐明晰起来,似已卸下千斤重担,那身子轻飘飘的,有如浮在半空中一般。黛玉便知道自己时辰已到。看那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窗外竹梢上头已挂了半弯新月。沁芳溪的粼粼波光及参差的竹影,皆映入窗纱来。又有一支老梅的清影也投映在茜纱窗上,淡淡的香气被晚风轻轻送进屋来。黛玉拥衾半靠在床头,只默默看着满屋的浓淡光影,因唤了紫鹃、雪雁两人过来,坐在那床边。黛玉分别握了他一人一只手,含泪笑道:“你们看,这屋里的好景致,倒像是那诗中形容的一般:‘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只可惜,风景犹在,人却无常。我如今已到要走的日子了,今后再也不能陪你们一道欣赏这良辰美景了。”说到这里,已觉气息不调,便停下来歇息。紫鹃、雪雁哭着,只是叫:“姑娘。”黛玉歇了一会儿,又问:“方才我睡过去那会子,可都有哪些人来过?”紫鹃道:“太太和二奶奶走后,宝姑娘和薛姨太太并大奶奶、四姑娘还有巧姐儿都来瞧过姑娘了,还有平儿、鸳鸯、袭人、麝月和玉钏儿也都来过,见姑娘睡着不便惊扰,都坐一坐就走了。都叫姑娘好生歇息呢。”黛玉点头,因说:“可惜到最后,竟只剩下你们两个送我了。老太太也病着,他老人家算是白疼了我一场。”说着,那声音又悲凉哽咽起来,紫鹃忙劝。
黛玉微微笑道:“好姐姐,我孤身一人,并无姊妹,你们两个,便都像是我的亲姐姐一般。”咳喘了一阵,又道:“我们从小十来年的情谊,原说我们这一辈子横竖总在一处的,如今竟被我辜负了。我纵与宝玉有千般情意,你们也是知道的,竟从未有过越礼之事。我死不足惜,只是我与宝玉这番清清白白之情,岂能容那婆妇之嘴玷污了去?宝玉素日是个不当心的,如今所有往来物件我都已毁了,一来是再不给那起造谣之人可乘之机,将来害着宝玉;二来,日后宝玉回来,也好断了他的念想儿,免得睹物思人,反惹伤心。我也别无他求,只一件,你们好歹还送我回去,同我父母一处为伴。”一番话下来,黛玉已是几度哽咽,那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惟有泪珠儿断断续续,只是不干。紫鹃、雪雁摸着他的手,竟已渐渐凉了,一时不免大放悲声。
上回说到那黛玉对紫鹃、雪雁留下数语,便渐渐觉得身子轻了,一缕香魂离了躯壳,慢慢地向空中升去。抬头只见一座牌坊,上面横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甚是高峻。前头宫殿巍峨,金碧辉煌,迥非人间屋宇。满目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飞尘不到,心境顿清。正凝神间,便听得一阵环珮叮咚作响,只见一群荷袂蹁跹的侍女,簇拥着一位光彩明艳的仙子过来了。那仙子远远便笑道:“别来已久,恭迎绛珠妹妹回宫。”此时的黛玉已依稀记起那便是当日领他下凡的警幻仙子,因上前厮见过,问了好,二人携手迤逦绕栏,曲折向前。到得灵河岸边,只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原是一方花台,四围白玉栏杆,中间不植杂卉,只有三尺余长的一棵仙草,绿茵茵的,韵致嫣然。
黛玉伏身细瞧,只见那草叶上有许多斑斑点点的绛红血渍。警幻仙子笑道:“这便是你的灵根夙本了。当日皆因神瑛浇灌,方才得以久延岁月。想来因你们这一段公案,牵连此间的一干人入世,如今虽未完全了结,但这些年来你还他的眼泪,也算夙债得以偿清。”说话之间,早有侍女献茶,黛玉接过,但见清冽剔透,香沁肺腑,因不禁相问此为何茶。
警幻仙子道:“此茶乃是这放春山遣香洞外所采蠲忿花与忘情草上每日的第一颗露珠酿成,名为忘情水,一旦饮下,便将一切爱恨情仇恩怨纠葛,皆相忘于前世今生。”那黛玉闻言,便放下杯子,犹豫不敢饮。警幻仙子笑道:“你如今既返幻境,势必要忘却那人间情缘,方可修成正果。你在红尘中走了一遭,想来已深知,世间最苦实莫过于情。反不如在这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修身养性,却还悠然自得。岂不闻‘多情多苦,无心无愁’之谓乎?”
黛玉沉思不语,竟将自进荣府的第一天起,与宝玉初见之后的,种种往事,桩桩件件,一幕一幕,顷刻间涌上心头,清晰可见。反复追忆审视,自思世间情事,果如警幻所言,只空剩摧人心肝、遥不可及之万般情怀不舍。于是狠下心来,举杯一饮而尽,顿感身轻百倍,遍体通透,所历之事,尽皆忘却,方觉此身正是绛珠仙子。那绛珠仙子回头,但见石边仙草,迎风摇曳,刹那间竟滴下一串水珠来。再透过云雾,却见那大观园中,潇湘馆内,风过疏竹,尽摇悲音。黛玉仍静静躺在床上,容颜如旧,已是一缕香魂随风而散,那眼里竟依然止不住的滴下一串串泪珠来……
作者 胡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