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小说,大致都有个核心点睛的情节,古人说叫“关捩”,《三国演义》的关捩是赤壁之战,而《西游记》则是大闹天宫。读者不妨做个试验,如果把赤壁故事从《三国演义》中删去,而《西游记》中没有“大闹天宫”,这两部书身价不是跌落一半,而是要跌出百分之九十去了——把魂都给弄没了,把书的神给灭了。
书的更高境界是不以情节,以精神贯串全书,这样的书没有核心关捩,翻开任何一页都能让人孜孜地读下去,去掉哪个情节,也不会影响你的阅读兴味。你读读《红楼梦》看,就是这样。《西游记》没有达到这个档次,《西游记》是比《红楼梦》要低一个档次的。
比《红楼梦》低一个档次,不算耻辱,仍是高水平的,仍是了得的。它有一个接受的过程,你中学毕业时喜读《西游记》,到你成为大学中文系学生,又喜欢读《红楼梦》,这一点也不稀奇。我有一段时间读《西游记》自我疯魔,逢人就说孙悟空。后来大了,听人揶揄,“读了《西游记》,说话如放屁”,才收敛了。
如果当心一点,《西游记》里头的道士们都是有点尴尬的,太上老君算一个,让人把八卦炉都蹬倒了;还有五庄观镇元道士人参果树倒了,自己不能治活,还得观音来。用净瓶杨柳水施治。老君是道士的领袖吧,他治不了孙悟空,要如来方能解决问题;镇元是道士“二把手”吧。还不是要观音来?显见得比“释”们要低一个层次的。我长期认为,《西游记》的作者不是个和尚,至少也是个崇佛居士。
然而后来读书多了,看了资料,才晓得,清初人普遍地认为《西游记》是丘处机作的。这使我很目瞪口呆了一阵子,丘处机是宋末元初人,是货真价实的一个“著名道士”呀。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没读过金庸的?他的书里丘处机的事多了去了。资料里说得明白,他真的是写过一部《西游记》的。但是,我们再看纪昀(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说《西游记》中的“东城兵马司”“锦衣卫”都是明代才有的,丘处机是无法用这词的,可见我们见到的《西游记》与丘某人无关。
历史上的事,有时越弄越糊涂,有时只能去问一问自己的感觉。
孙悟空偌大本领,十万天兵、太上老君、观音齐出动奈何不了一根金箍棒。但他“归正”之后,跟了唐僧,太上老君的烧火童子就把他治得苦不堪言,佛祖、菩萨随便哪个坐骑私离出来,孙悟空就拿人家没办法。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无能呢?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这一解竟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花果山是地头蛇,跟了唐和尚,变成了强龙。
我还有个感觉,《西游记》还真可能是道士写的。如果把孙悟空比作是金,猪八戒是木,沙和尚是水,白龙马是火,唐僧则是土,五行联合,战胜困难,经历磨难,求取真经,就带了“道”味了。这个感觉对不对?这一组人物在《西游记》中若明若暗多有表示,应该是差不多的。至于“揶揄道士”的理念,我也认为似乎是道士自我调侃。至于“兵马司”等问题。也有可能是后人撺入的词……当然,这不是学术,是感觉。
真正的历史事实是,唐僧玄奘不是小说里头那般一个小白脸,文弱、庸善、窝囊。我的老师冯其庸曾沿着玄奘当年西行的路走了一遭,黄沙接天,大漠孤客,无人穿行,其况味如何?漫说当年步行,即今“现代化走路”,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你去看看这条路,就可以想见这个人。
唐和尚的真正贡献,是把佛教的火种引进了中原,我们自身的一维文化,天是圆的呀地是方的,忠孝节义三纲五常呀……就这一味。加上道士的方药——不了解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维文化,玄奘把它引入了。这种文化与中原文化一旦融汇,就产生出杂交优势,创造出中华佛教文化灿烂夺目的辉煌。
读《西游记》,可以读出这点味道来,兴致何如?
作者: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