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留华沙几日,缘起“钢琴诗人”,惊喜却来自另一人。
提及华沙,人们自然会想到波兰人民心中最大的骄傲——弗雷德里克·肖邦。但论及对今日华沙城的贡献,另一位艺术家则丝毫不逊于“钢琴诗人”。
贝纳尔多·贝洛托,是我在华沙除肖邦之外听人们提及最多的名字。起初颇觉意外,但随着与波兰人的接触增多,愈发认识到这位威尼斯人的重要性。
他称自己为“卡纳莱托”。正是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令我困惑很久: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创作无数水城威尼斯风光经典画作的画家卡纳莱托,怎么会来到华沙留下那么多对波兰人民意义非凡的作品?
事实上,此“卡纳莱托”非彼卡纳莱托。在艺术史上更为耳熟能详、原名为乔瓦尼·安东尼奥·卡纳尔的卡纳莱托乃是贝纳尔多·贝洛托的亲叔叔和授业恩师。贝洛托不仅继承了叔叔卡纳莱托在描绘城市风光时如照片般精准和细致入微的特点,甚至日后还将名字也改为“卡纳莱托”,令许多人不免将二人混淆。
不过,和叔叔卡纳莱托专注于记录威尼斯风光不同的是,遍走欧洲大陆并担任过宫廷画家的贝洛托,接受雇主委约创作了大量欧洲城市风光。这其中,他于1768年受雇于最后一位波兰国王斯坦尼斯瓦夫二世,并在1770年至1780年期间,为华沙城创作的26幅城市全景画(见图)在绘画史上成为毫无争议的经典。然而,贝纳尔多·贝洛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创作的华沙城市风光,彻底改变了这座东欧古城的命运。
漫步华沙街头,和土生土长的波兰人交谈,即便作为外乡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华沙虽是历史悠久的古城,但眼前所呈现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对于一座城市的战后重建,我并不陌生,德国的德累斯顿便是如此。二战期间,这座被誉为“易北河上佛罗伦萨”的美丽古城在英军和美军的联合轰炸下,几乎夷为平地。
两次游历德累斯顿,在赞叹德国人战后修复水平的同时,也着实为战争的残酷无情感到愤慨。通过与博物馆讲解员和波兰人交流得知,二战期间华沙所遭受战火摧毁的程度要远甚于德累斯顿:85%以上的华沙城被摧毁,老城区甚至被夷为平地,其毁灭程度之惨烈以至于到战后讨论城市重建计划时,根本无法进行翻修,只能将所有建筑物推平重建。不仅如此,负责重建工作的华沙保护部还意识到了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在华沙城化为一片废墟、大量历史资料被毁的现实面前,用什么作为重建华沙老城的参照物呢?
贝纳尔多·贝洛托所留下的26幅华沙城市全景画,意外地成为唯一答案。
贝洛托的画作以极度注重建筑细节和透视效果闻名,他所擅长的“暗箱画法”几乎能够达到摄影般的精准度与还原度。因此,贝洛托为华沙留下的26幅全景画几乎成为华沙人民在决定修复老城区时的唯一参照物,堪称比建筑图纸还要鲜活的史料。毕竟,图纸仅能恢复一栋建筑,而贝洛托的画作,令复原一座风景秀丽的古城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成为可能。
也许有人会问,华沙城都被炮火夷平了,画作依然存在?的确,贝纳尔多·贝洛托的26幅画作能够在战争中幸免,真是波兰人民的幸事。
在二战开始前,贝洛托的26幅华沙风景画均悬挂在波兰皇宫中的“卡纳莱托房间”内集中陈列,其地位可见一斑。为避免轰炸破坏画作,作品随后被转移到波兰国家博物馆。当1939年苏联入侵时,这26幅画作竟以“保护前波兰被占领国土中的艺术品”的名义被苏联军队征用。及至1940年,画作又落入德国人之手,被带到波兰古城克拉科夫,后又被运往下西里西亚莱格尼察地区的穆劳城堡。在这期间,波兰人都认为26幅画作已经遗失或被毁。
然而,贝洛托笔下“华沙遗产”的命运最终出现了转折。当二战接近尾声、德军节节败退之时,他们将这26幅作品转移到德国境内曾作为科堡王室夏宫的卡伦堡宫,也正是在这里,画作被美国艺术保护组织找到,并护送至位于慕尼黑的中央收集点。待到战后1946年,这26幅毫发无损的画作“完璧归赵”,被波兰国家博物馆收藏,并于1983年回归“故居”——重建后的华沙老城区皇宫内的“卡纳莱托房间”。这是最完美的归宿。
在国家博物馆,我看到26幅画作中的两幅,一幅是贝洛托以老城皇宫的视角所呈现的华沙城景色。他的作品不仅能够作为建筑景观的真实还原图,甚至还反映出当时王宫内的宫廷礼仪、着装服饰与日常生活,其文化意义远大于普通的城市风景画。在画面远方,圣十字大教堂的两座尖顶格外醒目,那是埋葬肖邦心脏的地方,在二战中同样被战火摧毁得面目全非。如今站在圣十字大教堂外,仍能看到一个醒目的指示牌,上面印着贝纳尔多·贝洛托所绘制的圣十字大教堂。越是仔细端详建筑与画作之间的异同,便越对艺术的贡献感慨万千。看似“高大上”的艺术,与社会和人们日常生活究竟有着何等紧密的关系?贝纳尔多·贝洛托笔下的华沙便是无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