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原著里有个场景,大家印象应该比较深刻。出自十二回。当时观音菩萨受了如来佛祖嘱托,来东土寻一善信之人,以做取经之用。而达帝都长安之后,观音巧施神通,唐太宗无端到地府游历一遭,还魂之后,对佛门法事深信不疑,即日召开水陆大会(具体《西游有料》有解)。会上,观音现身说法,太宗大为惊异,当即立下誓言,令有道高僧不远千里之遥,去西方求得真经。而此人,不用说,即是西行故事的主人翁唐僧(即陈玄奘,下同)。
于是,有了如下临行一幕。
“(太宗)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太宗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
显然,这是一次极其富有人文情怀并正能量的政府形象工程。
【二】
这段神话故事的素材,历史上确也有迹可循。有意思的是,其间面目却大大不同。
至少,唐僧当时出行待遇,是极其尴尬的。
原来,太宗因李姓之故,偏爱道派法门,而对于佛派门人,却多有打压。唐贞观年初,玄奘法师(唐僧)曾向政府申请去西域求法取经,但屡次遭到拒绝(也就是不给“签证”)。除却太宗主观上对佛法的不支持外,当时帝国尚没有完全统一,大唐势力只能到达河西走廊一带,彼时,还常遭受西域势力的侵扰,又因玄武门事变事件影响,国内形势尚未明了。在这样前提下,朝廷对出入西域采取严格控制措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大概就是“戒严”,“管制”出入境人员。
于是,这位颇为胆识的僧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独自一人潜出边境。恰恰此时,唐帝国发生了一件偶然事情。当时长安城(包括周边区域),遭受了较大规模的雹灾,收成大坏,饥民成群。城市粮食短缺,这绝对是社会不稳定因素,彼时刚刚取得政权的太宗,为了疏解京城的压力,下令城中百姓(尤其是流动人口)可以出城自行解决生计问题。趁着这波流民大潮,唐僧混在中间,悄然地离开了帝都,开始了颠簸流离的西行之旅。
【三】
那么,当时唐僧为何甘冒风险,不远千里赴西域求取真经?难道,唐时佛法阻塞不通?
事实并非这样。
其实,大约在两汉之交,佛教就已经传入中国(甚至在更早时期)。作为外来的“和尚”,要念中国的“经”,断然是要花点功夫的。因此,在传入中国社会的初期,其选择了依附于中国固有的文化。譬如东汉时期,佛教有保留地依附了本土的神仙方术(因此,后来也就衍生出颇有争议“化胡为佛”论)。而在魏晋时期,佛教则依附于当时盛行的玄学思潮。
也就是说,佛教为了在中国扎根,采取了“整容”不“变性”的策略。甚至,还略微地“变性”。
及至南北朝时期,因中国长期处于分裂战乱的状态,百姓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力都得不到保障,普遍生成出世的念头,借助宗教以期精神上的安宁、慰藉和庇护。一直到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发展持续处于较鼎盛状态(其间虽曾发生“三武一宗”灭佛事件)。
因此,虽然太宗个人意志上偏向打压佛教。但当时佛派的整体社会影响力,还是极其广泛。也存在相当规模的佛教徒以及寺庙。如《西游记》里描述,“(唐太宗)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
这个规模,还是符合当时社会的实际状况。
【四】
既然唐时不缺佛教,也不缺佛法。那么,唐僧“翻墙”取真经,又是意欲何为呢?这里的真经,又指什么?
原来,唐僧这人,是个悟性极高的僧人(绝不像《西游记》原著所述,乌巢禅师传了一部《(多)心经》,此君一路研读十数载,仍然参不透个中道理),通读了当时中国佛门各家著述,也向社会上诸多知名法师问学。但求学解惑其间,“大V”们给出的答案,却是五花八门。唐僧越问头绪越乱,故萌生了一个想法,或是中国僧侣们在佛典翻译和传承上,存在诸多歧义谬误,致使佛教真义暗而不明。因此,唐僧决定亲自西去佛家发源地(即古印度)一探究竟,求学取经。也就是,唐僧旨在寻求“源代码”,即真经。
诚如《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载:“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
这就是历史上唐僧取经的动机。
【五】
有意思的是,唐僧的取经行为,在当时的唐帝国,是不受官方鼓励的,甚至是非法的。但狼狈出国境后,待遇却戏剧性地陡然发生变化。
也就是说,《西游记》里太宗执唐僧之手,含情脉脉地称呼“御弟”,并唱响十八里相送的腔调,也非完全的空穴来风。
原来,当唐僧开始漫长而艰辛的“跨国”之旅,到达了一地。时称高昌国(今中国吐鲁番地区)。
这高昌地域,相传本是车师人(属印欧人种)故国,汉时因其地理之要,设校尉屯戍于此。至汉代始,汉人因为丝路需求,或其他原因(比如避祸战乱),开始大规模进驻该地。但高昌地域,在唐之前较长时期里,应该还是享有高度自治权。故称高昌国。
据文献记载,高昌自古颇流行佛教。从国王到百姓笃信佛教,曾有“全城人口三万,僧侣三千”的记载,可见高昌国的佛教香火之盛。
相传,唐僧西游时,高昌国国王麴文泰闻说此事,率全城官民夹道欢迎。
如《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就有记载记载,“(二人)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还日请住此国三年,受弟子供养”。
此处“约为兄弟”,应该就是小说中太宗与唐僧结拜为兄弟的艺术原本。
而这“还日请住三年”,却是一个妥协的结果。麴文泰起初的意愿,是办一个永久的人才引进名额,请唐僧永住此国。但这对于一心向西的唐僧,断然也不肯同意的。甚至,以绝食表心志。于是就有了折中的结果。
但对于唐僧的起居,就极其用心了。居国其间,赠送法服、黄金、绫绢等物。临行之际,更派遣二十五人、马三十匹,为之送行。不仅如此,还写信给沿途的龟兹等二十四国,恳请护卫玄奘法师。也就是说,从高昌国起,至天竺国终,西行基本是一路绿灯的。出发那一天,国王与僧侣、大臣、百姓,都出城相送,至城关之外,又送几十里,方才含泪拜辞回去。
让人百感交集的是,就是这个一心向佛的高昌国,因站队问题(倒向西域诸国),又地处的尴尬位置(处于李唐西部战略的路线上),终为大唐帝国所歼。
而帝国兵戈起念的这一年,正是贞观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