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
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诗经·周南·葛覃》
这是一首描写女子准备回娘家探望爹娘的诗。
少时读此诗,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觉得字里行间白描寡淡,所描写的女子简素无华,甚是无趣。长大后再读,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女子在原野上采葛、制衣浣衣、欣喜归宁的故事,并不新奇。
真正让我对这首诗感兴趣,却是因为读《红楼梦》的缘故。
《红楼梦》第十七回,讲的是元春省亲前贾府的琐碎家事,当时大观园已经建造完成,尚欠匾额未题词,贾政带领门下清客参观,因闻听塾师赞宝玉对对联有才情,便想借此机会试试儿子的学问。
在行至稻香村时,宝玉作对联,“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我不解其意,特别是里面“浣葛”二字,查了资料,才知道出自《诗经·周南·葛覃》。
宝玉在这里用“浣葛”喻元春省亲,《红楼梦》中,归宁一事浩浩荡荡,元春乘着绣凤版舆,缓缓而来,大观园里,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一派富贵景象,可也乏味得很。会见的礼仪多而繁杂,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皆有规范,贾府上下唯恐失了规矩,各个都小心谨慎,不得自在。
不似《葛覃》。女子想回娘家了,告知家人,洗完衣服,就回了,一举一动都自自然然,无拘无束,读之,一股清气扑面而来,溢素襟,满乾坤。
夏日的原野,无边的绿意覆盖了大地,河水潺潺流淌,一片青青的葛藤,蔓延在幽静的山谷,风轻轻吹起,枝叶伴着黄鸟俏皮的唧啾声,窸窣和鸣。女子采了一早晨的葛叶,有些累了,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天,那灿烂的骄阳,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洒在她红润的脸上,有些刺眼,她忙低下头,眯起了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树叶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正顺着叶脉的细纹滑落。
她从小就在这片天地间生活,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一望无垠的原野苍翠葱郁,如同她的家一样,温暖的阳光、新鲜的藤叶、潮湿的土地、啼鸣的黄鸟就是她的亲人。只要是在家里,无论是怡然起舞,还是俯身劳作,粗茶淡饭,荆钗布裙,都能让人感到自由而快乐,不是吗?
采回家的葛蔓和枝叶,煮泡后,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织布制衣,晨起,喜滋滋地试穿,临水而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胜美矣,想起从采葛、刈藤,到濩布、缝衣整个过程,都不曾假他人之手,全由自己辛劳成就,心中泛起的喜悦和自豪抑制不住,急于与人分享。那不如回娘家吧?于是,告师氏,浣衣服,归宁看爹娘。
先秦时代的女子,是有朴素劳作传统的。她们在出阁之前,“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诗经》中就有大量描述女子劳作的句子,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还有“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等等。在当时,哪怕是君主千金也是要做农活的,要采桑织布,因为被礼教压抑人性还不多,倒也自由自在,粉黛不施,一派天然。
然而,先秦以后的女子,特别是贵族女子,要守的规矩太多太多了,她们被局促在一个个小小的庭院里,抬头能看到的只剩下了那四角四方的天,妇道、妇容、妇德、妇功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落在了她们柔弱的肩膀上,让她们大多都成了可怜人。
电视剧《甄嬛传》中,华妃因为皇上多给甄嬛一斛螺子黛而大动肝火,我每每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就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眉粉而已,都需男子赏赐,还要争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倘若不小心被男子碰触了一下胳膊,竟要断臂,以示贞烈,沦落为男子的附庸和婢妾,柔顺得过了分。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产生了无数灿若星汉的华章巨制、诗词歌赋,可对女子的描写很多都是扁平而单薄的。
她们要么满怀春闺怨,“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要么泣泪怅然,“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要么寂寞对空山,“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要么就是化化妆,聊作消遣,“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像是泛舟采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样清新的诗句并没有很多。
这些诗中的女子,美则美矣,却不如先秦女子那么灵动自然了,多少有点僵僵呆呆的味道。
《葛覃》中的女子宛如原野上一株自由自在生长的出水芙蓉,她的美是舒展的,她是一个完完整整、天然无饰的人,她随风招展,向着太阳,散发着清香,充满了力量,生机勃勃,这是一个女子该有的潇洒姿态。
要知这世界倘若有万千事物,便会有万万千的修饰,更有万万千的婆娑,素净自在很难很难,还好有《诗经》,一首《葛覃》,未被尘侵,她懂我们,哪怕穿了再多的外衣,戴了再多的面具,其实一生最爱的还是天然,还是那无边辽阔的原野和自在生长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