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以上便是黛玉那首让人肝肠寸断的《葬花词》。(注:因篇幅所限,有所缩减。)与之相对应的是《红楼梦》中最唯美,最经典的一个桥段:黛玉葬花。
我不知道别人读到此处时,是何感受?或许,掩卷沉吟者有之,匆匆翻过者有之,甚至暗笑黛玉太过做作矫情者亦有之,但我相信,更多的人读到此处,都难免心绪黯然低落,在“黛玉葬花”烘托出的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绪下让自己的心瞬间变得柔软、脆弱。
说来令人惭愧,一个飘着淫雨的暮春傍晚,一个已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我,在记不清是第几次读“黛玉葬花”时,伴随着陈力颇为悲凉的《葬花词》音乐响起,竟把自己哭了个稀里哗啦。一个大男人为这事虽不至于嚎啕般哭出声响,但泪水却总也擦不完,眼里的泪明明擦干了,可不到片刻,新的泪水又如泉涌出......感觉自己原本被俗世已经历练得很坚硬、冰冷的一颗心,竟突然有如那风雨中的花瓣一样摇摇欲坠,碾落成泥。
而当此时,书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而书中投射到心底的画面却异常清晰:一个纤弱而美妙动人的少女黛玉,在一个花絮满天的暮春时节,肩荷一把花锄,锄头上挂着装满花瓣的锦囊,手里还擎着一把小巧的花帚;落英缤纷的园林小径,映衬着她那一张梨花带雨的俏丽容颜,而后,在一片幽静的桃花树下,弱不禁风的她将自己装满花瓣的锦囊,一锄一锄地埋进了花冢之中......
世间还有比这更唯美的文字吗?世间还有比这更具感染力的唯美意境吗?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果没有“黛玉葬花”这一桥段,还能叫《红楼梦》吗?中国文学史如果没有出现“黛玉葬花”这如梦如幻的完美意境,又将有怎样的一片空白?
“黛玉葬花”是林黛玉身上的特有诗人气质的完美体现。唯有黛玉的忧郁、敏感、脆弱,才能成就这绝美的文学意境,若放在宝钗、湘云等人身上,则很难匹配,有些不伦不类。
有人说“黛玉葬花”,是林黛玉有意为之的一场行为艺术,是黛玉的一场表演秀,其目的是要向大观园众姐妹标榜她的特立独行,她的曲高和寡的品味,以显示她的卓尔不群,超然物外。用现代通俗的话讲就是“装逼”。这样说,直接亵渎了“黛玉葬花”的唯美意境和间接污秽了黛玉超然物外的品行节操,真正的黛玉从来都是真实、坦荡的,黛玉是个从来为自己内心而活的人,这一点,从她一惯的率真、我行我素的说话行事便可略知一二。林黛玉从来就不懂得怎样伪装或掩饰自己,如果真的学会了伪装和掩饰,那还是黛玉吗?那就成了薛宝钗了。所以说,黛玉葬花,完全是黛玉发乎本心的自然流露,就像之后的“湘云醉卧”,事情到了那一步,就自然而然地做了,如此而已。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正是前一晚在怡红院吃了晴雯的“闭门羹”,满腹猜忌的林黛玉误以为从此失去了宝玉爱恋,于是一时之间不免悲从中,想到了自己的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到了自己把握不定的“宝黛”之恋,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对满天纷飞的花絮寄托深情,从花絮的飘零进而感悟到自身境遇的飘零,无助,一时之间,竟至花我不分,花即是自己,自己也成了飘零的落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没有刻骨铭心的内心感触,焉能写出此发自肺腑且振聋发聩的文字?所以,“黛玉葬花”,其实是黛玉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内心独白,可谓字字泣血,声声带泪,又怎么可能有半点表演的成分?而考虑到“黛玉葬花”昭示了黛玉整个人生悲剧的写照以及定下了全本红楼的悲凉基调,就更觉“黛玉葬花”的不同凡响。
“黛玉葬花”虽然是黛玉个人的真情流露,毫无雕琢粉饰之态,但由于画面感太过诗意,太过艺术气息,所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黛玉葬花”倒很像一场预先设置好的行为艺术,而这恰恰更能反证“黛玉葬花”的唯美效果。如果非要说“黛玉葬花”是一场精心设置的行为艺术,也只能说是黛玉悲伤情绪下一场无心插柳的行为艺术,它只配风华绝代、万般柔情的林妹妹!如果真要说有谁在幕后精心设置?那也只能是作者曹雪芹,这一切都是曹公这一支生花妙笔在掌控,而且还游刃有余,不落痕迹。我辈只能叹服,唯有叹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