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人丁,乡下的草木已日渐兴旺。
乡村其实是属于草木的,村民本是不速之客。在发现有水有树后,那一队队从猿一路迁徙成人的村民们便驻扎下来,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于是,乡村便改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正是由于村民们的到来,那些山山岭岭、沟沟坪坪便也同时有了名字,成为村民们最朴素的方位标识。
在张家山、袁家岩这些普通的地名间,不同的家族便在这些山沟平坝里生长。如同一棵树,种子落下来,然后生长成小树,小树又生长成大树,大树的种子又落下来生长,于是长成了一片树林。在川北的深山中,生长着不少这样的树,他们能行走、能说话,他们在山间演绎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彭家是我们那个家族聚居的一个小山坪,村里最古老的那棵柏树要七八个青壮年伸手才合围得住。浓密的树枝遮蔽了树下的山坡,树下一年四季都是干燥干净的,没有草木能在它的身下生长,粗大的树干也没有人能攀爬。老家的房屋后面有三棵古老的柏树。每天晚上,从远处的西河或者嘉陵江里劳作一天的白老鹳回来后,都要在树上吵闹一会才肯睡觉,听着那些声音,我便会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风雨过后,我家房顶上便落满了白老鹳粪和长长短短的枯树枝,有时还有些鱼骨头,我爹便把那些粪扫下来堆在一起,作自留地里的底肥,那些树枝和圆圆黑黑的柏树果便撮回灶屋烧锅煮饭。每年夏天的晚上,村里都会刮几次大风,听着房顶上呼啸的风声,我不怕房顶上的瓦被风揭走,却怕那些大树顺风倒下来砸着我家的破瓦房,于是我不敢入睡。然而就在恐惧之中,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慢慢睡着了。
那些古树个个巍峨挺拔,村民们路过时都要仰望才看得到树枝。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棵大树为了全村的族人,作出了最后的牺牲。村里要通电了,要永远告别柴木取火的时代了。然而我们村除了树多就是人穷,哪里找钱买电线电杆呢?村里大大小小开了几天会,决定砍掉一棵古树。
那树在我家的东面。在挖浮土的前夜,村上找来德高望重的长者在树下烧了纸、杀了鸡、点上香,祭祀这棵树后,第二天一早才动工。我们周围的大人小孩便围着那树张望,那棵树也有两三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了。村里木匠专门找来一根一米多长的钢锯条,为古树做了一个特大号的锯子,几个青壮年坐在树的两边,轮流使劲拉锯。在来回的锯齿中,热腾腾的金黄锯末便在一颗颗雪亮的锯齿间落下,很快就在树干的两边积了一大堆。看着那两堆细软的散发着热气的锯末,我仿佛看到那是树里流出的血。半个时辰过后,那宽大的锯条还卡在粗壮的树干中间,仿佛咬在树干上的一排锋利牙齿。周围的大大小小都端着饭碗过来看看,嘴里啧啧地说:这树真大。长了几千年,难道不大吗?哪个人能活这么久呢?
午饭过后,过来几个小伙子爬上柏树,把粗粗的绳子拴在柏树腰部,然后顺着树下的空地摆好。到了下午的时候,长绳两边站满了全村的当家人,那根锯条也快咬到树的另一边了。我们小孩子都围了一圈,想看那大树是如何倒下的。结果被家人赶得远远的,如果树倒偏了,小孩子跑也跑不动,砸上可不得了。等我们远远地听到大人们“一!二!三!”的齐喊声后,只听“呼”的一声,那是树梢划过天空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沉闷巨响和树枝被折断的喀嚓声,然后就是一阵地皮抖动,那棵巨大的柏树倒下了。我们跑过去,发现长长一根黑黑的圆木倒在地上,仿佛一头巨蟒。我们都争着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能爬到倒地的树上。看到沟壑重重的树皮,想必它已经历了多年的风雨,然而却在这个时间倒下。
那棵大柏树在几天后便支离破碎了,中间的树干也成了一段段的木料,这些上好的木料都先后运出了村,有的换成了电线,有的变成了电杆。那棵大柏树的根也慢慢挖出了一些,那个巨大的有一人多深的大坑也填平了,种上了胡豆。每次看到那里长出的开着紫黑小花的矮矮胡豆,我便想起那个地方曾经站着的巨大的柏树。
房前屋后全都是树和竹子,这些我都心中有数。后檐有棵柚子树,东面路边有棵紫薇树,房子后面还有几棵大柏树。多年没有回家,这些东西依然清楚。然而,多年没有回家打扫院坝,不少不知名的草也慢慢侵过屋外的石板,蓬勃向前。
与我的老家一样,李家湾、蒲家湾、杨家山的那些院落也慢慢人去屋空。老的去世了,年轻的外出打工去了,年幼的也跟上年轻的父母进城当了农民工子弟。他们在乡下的家园也日渐荒芜,还给了草木。
村里男男女女不少在远远近近的城里安下了家,凭借在城里高价买下的住房,也把户口迁进了城。老家的房屋没人照看,日渐破落。地里的野草也没人打理,自然而然退耕还林。
当初闯入乡村的庄稼人东一个西一个地离开了。他们都把祖业连同村庄抛在了身后。那些没有砍下的树,那些没有除掉的草,又慢慢地,静静地,把曾经撕开的伤口一点一点缝合,把曾经的人世悲欢一点一点地掩埋。
回望老家,草木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