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夜豪雨,乒乒乓乓的雨滴,打在窗台遮阳的瓦楞上,紧一阵、慢一阵,撩起人无尽的思绪。
冬天的雷州半岛,下这样的瓢泼大雨,真的罕见。从湛江、雷州一路过来,东海岛、龙海天、乌石港、天成台,一路都是艳阳,南渡河也像一匹柔软的绸缎,散漫地温柔地披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平原上。
到徐闻的当天,依然风和日丽,西望去,勇士风电场的风车群,在曲界丘陵的落日下寥廓寂静地旋转,菠萝的海的七彩田、龙门村的古樟树林、田洋火山口几百万年的硅藻土泥炭土,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也淡淡地缓缓地勾勒出一种热带边地的安宁。
想不到,夜里,就下大雨了。大雨,从凌晨4点,就一直哗哗地下着,9点过后,天,沉沉地,仍然没有一点点放晴的意思。一行人坐不住了,走,出发!
汽车到了许家寮,茫茫雨中,路坏了,我们只能拐向角尾盐场,在盐田间沿着泥泞粗糙、交错纵横的简易小路,船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南开进。此行,我们的目的地是向西,向西,再向南,我们要到灯楼角,我们要到中国大陆的最南端。
“灯楼角”“中国大陆最南端”,一个特殊的命名、一个特殊的地标,必定记载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储存着一段特殊的岁月,埋藏着一段特殊的悲壮。可惜,直到现在,隐隐约约地,我才有所了解。
浩瀚无际的南中国海,有着舒缓曼妙的北部岸线,柘林湾、红海湾、大亚湾、广海湾、海陵湾等等,点缀其间。偏西岸线,由于雷州半岛不可理喻突如其来异乎寻常的强行插入,自东向西,形成了南海、琼州海峡、北部湾。
灯楼角,就扼守在琼州海峡和北部湾的交汇处,成为琼州海峡和北部湾的分水线。
这是两个全日潮的海区,涨潮时分,两个海区的大潮,从不同方向迅疾地涌来,猛烈地撞在一起,撞击出一股股“十”字形相拥的排浪,蜿蜒十里,伸向大海……
这种独特的浪涌现象,几乎全世界仅有。
灯楼角的原名,叫滘尾角,也有人叫南望角、难忘角,自古就有“极南”“尽南”之称。这个地理坐标北纬20度08分至21分、东经109度50分至110度06分的岬角,地处雷州半岛最南的西南端,又突出伸进大海三公里,称它中国大陆最南端,完全名副其实。
灯楼角的历史,是从1894年开始的。光绪十六年,法国人在这里建起了一座灯塔,这是雷州半岛上最早的一座灯塔。从此,法国人在这片中国的土地上,通过强租强借,一步步实现了他的觊觎和扩张。
广州湾,就是在此五年之后,落入了法国人的手中。1899年,法国与清廷签署了《广州湾租借条约》,强行租借了当时名曰“广州湾”的雷州府遂溪县东部沿海,法国人称“白雅特堡”的这片地方。著名诗人闻一多1925年3月在美国留学期间,痛惜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大(旅顺-大连)七处失地,悲愤中写下爱国诗篇《七子之歌》,第五章就写到了“广州湾”:
东海和硇洲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
就在闻一多写《七子之歌》之后二十年,1945年夏天,被法国人租借了四十四年、又被日本侵略者从法国人手中接管了两年的广州湾,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9月21日,广州湾光复,民国政府设市治,定名湛江。
灯楼角却没有这么幸运,它饱受战火的蹂躏,灯塔,炸毁了,建起,再炸毁,再建起,直至现在。这是琼州海峡、北部湾、海南岛唯一的一座灯塔,是这一片海域航行的识别目标和转向点目标啊。
我们在大雨中来到灯楼角。海上七八级的大风,夹着豆粒大的雨滴,鞭一样的打来。都说雷州半岛干旱、少雨,滴水如油,水贵如金,此言多少有误。
许家寮到灯楼角,不足一里之地,我们七弯八拐,却走了不止一刻钟。历史,就是在这一刻钟里,向我们展示了她的神秘与隐忍,向我们展示了她的奉献与淡漠,向我们展示了她的意志与价值。
在许家寮到灯楼角岬尖的海边小路,仙人掌和杂草丛中,面向琼州海峡,空旷中兀立着一座岁月沧桑的纪念碑,啊,渡海作战纪念碑!一段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历史,在大风雨中,像被突然掀翻的折骨雨伞,打开在我们的面前。
1950年3月5日,19点35分,解放军第40军118师352团一个加强营七百九十九名指战员,在这里分乘十四艘帆船,起航首渡琼州海峡,由此拉开了解放海南战役的序幕。历史,要牢记这一刻,历史,要铭记这一点。一个伟大的战役,就是由这一个地点生发的。
我不知道此时其他人的感想,我的心中,这一刻却热血沸腾,百感交集……一场风雨的洗礼,让我重温了六十四年前可歌可泣的壮烈!一次风雨的征程,让我瞻仰了穹庐下,一座默默驻守的历史的丰碑!
大雨,是苍天的杰作,它让我们绕道经过了纪念碑,它让我们难忘了这一程,它让我们晓得了,经历生命中的风风雨雨,要像纪念碑一样,挺直脊梁,要像灯塔一样,照亮心扉……
到达灯楼角岬角的灯塔,刚好是十点一刻,风雨,把我们逼到了汽车的背后。但是,我仍然冲进了雨帘,我注目中国大陆最南端的这座灯塔,注目灯塔底下那座褐色的渡海作战指挥所的碉屋,注目碉屋旁那些法国人残存的拱廊穹壁;我不遗憾此行看不到分水线,不遗憾看不到十字浪。我相信,风雨过后,它们依然会拱护着这一片海疆,依然会相拥着这一方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