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过的印象最深的屋顶是在滇西。
清晨,站在一处山坡往下看,崇山峻岭间,一片屋顶在满眼的苍翠中露出若隐若现的轮廓,寂静而又生动。
起伏的山坡上,青灰色的翘檐与屋顶在绿色的大背景下,错落地勾画出一道道的直线、斜线与弧线,托着这些线条的,是赭黄与锈红交织的墙面,这色彩让人想起唐代的青绿山水画。线与面勾出的轮廓挤挤挨挨,在清晨的薄雾与炊烟里,在绿意的掩映下,那样微弱又那样稠密,有着触手可及的凉和暖。这些轮廓看上去又有些杂乱的样子,就像这里众多的大青树,枝枝杈杈自然伸展,连成一片,分不清边界,也看不出始终。它寄居在群山的庞大躯体内,有种原始的自生自灭的意味。飞在天空的山雀与林鸟,像是要钻进这画面去的样子,仿佛都带了一颗诚心,叽叽喳喳地盘旋在屋顶与炊烟之间,表达着亲与近。于是,便有一种感动在心中滋生和蔓延。
这里就是诺邓村,一个曾经因盐而兴的地方。
诺邓村很古老。云南第一部史志《蛮书》所提及的地名现在大都消失了,唯有“诺邓”之名延续至今。而这部史志成书于公元863年。
诺邓村很偏远。它地处云南大理州云龙县北部的山谷,在2007年通公路之前,诺邓与县城唯一的连接是那条走了千年的盐马古道,它距州府大理有175公里,距省会昆明500公里。
从唐代开始,诺邓村因盐而兴,一度是滇西负有盛名的盐业中心之一。海盐大规模开发后,失去了盐这一经济支柱的诺邓,几近尘封于世。
盐为百味之首,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且不说盐的最初发现与采掘,单是淮盐与川盐,滇盐与粤盐,巴盐与花盐,官盐与私盐,就足以串起一部百年中国史。资源与争夺,商业与欲望,生存与苦难,富裕与衰落,在盐的历史上,人类都生动地显现过。而诺邓,仿佛是被抛在滇西群山间的一粒盐珠子,给一方水土带来生计与生机。
拥有一口盐井,即拥有了富裕的源头。云龙有名的盐井就有五口,诺邓井最为古老,含盐量最高,产量也最大。因此,诺邓村专门建有龙王庙,这个龙王与别处不同,是旱龙王。龙王庙的对面是一座古戏台,娱乐村民的同时,更多是为了取悦龙王,以保佑卤脉兴旺、咸泉永畅。诺邓的“灶户”即是从这口古老的诺邓井下取卤熬盐,再把盐交到盐局,由盐官分发到各地行销。从有明确记述的唐代开始,诺邓的盐业生产就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到明清两朝,达至中兴。
人们已无从了解两千多年前诺邓是如何发现卤脉,又是如何开始凿井制盐的。走过岁月的辉煌,眼前的诺邓是沉静的。百年的老院落,保存完好,温煦如昨,它所流露出的内敛气质令人难忘。诚然,这不是历史的原貌,而是今人的观感。无论这样的观感准确与否,诺邓所传递出的某种富裕而不喧嚣的乡村气息,都耐人寻味。
走进诺邓,一条条古朴的石板小道和一级级青石台阶纵横交错地伸向村子深处,仿佛诺邓这片叶子上的叶脉纹理,细致幽微,三步一阶,五步一台,通向一家家、一户户。由于山势较陡,为了充分利用有限的地面,这些因山就势的建筑往往前后人家之间院楼相接,紧凑,精致。台阶旁,转角处,间或一株老树,一片花丛,一簇仙人掌,一畦小小的田垄,一截不长的石墙,一点一滴都被细心呵护着。“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五滴水四合院”的建筑形式,在有限的空间内各自寻求着布局的别致。门、窗、梁、架、斗、拱、柱、檐上,传统工艺的雕刻图案所蕴涵着的对美的热爱,对幸福的追求,对礼义的重视,对天人合一的认识,都历历在目。和很多古村落的“景点”不同,诺邓的怀里并不是空荡荡的样子,除了改作旅游客栈的大院落,其余的老房子依旧安住着各自的主人,过着各样的生活,一如木窗上各式各样的窗棂。一扇扇曾经反映着主人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的大门,依旧进出着今天的憧憬和明天的希望。
当年兴盛繁忙的诺邓如今只能遥想,曾经盐灶大开,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制盐场景早已远去,找不到老盐工可以讲述陈年往事,闻不到盐卤弥漫的特殊气息,打铁的、锯木的、捣碓的……那些因盐而聚的各样工匠更是连遗迹都不见踪影。和全国大多数乡村一样,这里年轻人多出去打工,留守的老人坐在大青树下、老街巷边,看着客来,目送客走,与大夫第、盐务署、龙王庙、五井盐课提举司一起,相互守望,年复一年。那一段关于盐的辉煌岁月,已经湮灭在时光深处。
如今,带着盐的魂魄重归人们视线的,要数诺邓火腿了。因为“舌尖上的中国”而走红的“诺邓火腿”是村子里卖得最火的商品。村口路边,盐街上的店铺里,到处是售卖诺邓火腿的。诺邓火腿在这里几乎家家腌制,用的自然是诺邓自产的井盐。过去它只被用作礼物,而今成了走俏的商品,养猪、腌肉、卖火腿已成为诺邓人的一项重要生计。
在诺邓村北,四条石板路蜿蜒伸向远处的群山。这是古代东向大理、南至保山、西接腾冲缅甸、北连丽江、西藏的“盐(茶)马古道”。长长的青石板路,马蹄踏出的痕迹清晰可见。当年络绎不绝的马帮穿山越岭之后,就是通过这几条石板路来到诺邓,驮来日用的茶、糖、布、玉石等交换的物资,再驮上成块成块的盐饼子从这里出发。盐井、盐道与马帮,一种简单的滋味就这样连接起一条经济的血脉。
马帮远去,旅痕犹在。它已刻在大地上,刻进历史里,成为今人张望历史的一扇窗口。
我们到达诺邓村那天,是农历八月二十八,恰逢诺邓民间祭孔日。诺邓虽然不是州、县驻地却建有孔庙,这在古代礼制中是个特许,也足见诺邓重教好文,地位特殊。诺邓孔庙古朴典雅,大殿供奉的是“布衣孔子”,不同于外地文庙里着帝王衣冠的孔子像,这让地处偏远的诺邓人与孔圣人多了份日常的亲近感。这一天,六十七岁的赵韵松带着八岁的孙女特意从宝丰镇赶过来,这里是她的娘家。她说宝丰也祭孔,是官祭。宝丰是云龙县的旧县城所在地,几百年前的县官是从山东来的,所以官祭的传统一直保留着。不过官祭民祭都中断了几十年,现如今又都恢复了。她八岁的孙女似懂非懂,在奶奶的引领下,在隆重的仪式人群之外,虔敬地燃了香,之后远远地向着孔庙,行礼。
香烟缭绕升起。我似乎又看到了山谷里的那片屋顶,屋顶上空烟云氤氲,甚至隐约罩住了村子的最高处——玉皇阁,一座建于明代的道教宫观。而日常的真实,却是在屋顶之下,在视野之外,生动而又具体。
也许,那才是时光深处的模样。那,才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