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一池泉水,宛若明净的眼睛,看着秦岭,看着巴山,看着汉江,看着襄阳,看着南北中国。
蜿蜒千里的秦岭和巴山,犹如一对不弃不离的夫妻,簇拥着自己的女儿——汉江,款款东行。行至襄阳,驻足不前。而他们的美丽女儿,则心系远方,嫁与长江。分手之际,双方泪眼凝眸。这一汪深情的凝眸,便是习家池。
秦巴余脉绾结于襄阳城南五公里,仿佛孔雀的一根尾羽,名曰凤凰山。而习家池,又像这根尾羽末梢的一面晶莹的圆镜,镶嵌在山之阳,江之滨。
习郁,字文通,东汉初年人,因功被光武帝封为襄阳侯。习郁富且贵,儒而雅,涉水跋山,法眼堪舆,遂择此宝地,凿池引流,“依范蠡养鱼法作大陂。陂长六十步,广四十步。池中起钓台。”其后,植佳木,筑华屋,聚灵石。习家池渐成宴游名园。
三百年后,习氏世孙凿齿在此隐居。凿齿少有奇志,博学能文,名播天下,曾任荥阳太守。后因脚疾,解职返乡。惟大才不废,敕命编修国史。他在钓台上增建书亭,周匝雕花石栏,赏荷观鱼,听风品香。斯时斯地,凿齿笔下生花,司马再世,著就《汉晋春秋》五十四卷。书成,举家迁居江西,远离尘嚣。
白驹过隙,倏尔三百春秋。孟浩然生于习家池附近的涧南园村。在池塘的映照下,孟氏悄然长成,渐悟经诗堂奥。“习公有遗坐,高在白云陲。樵子不见识,山僧赏自知。以余为好事,携手一来窥。”据统计,孟浩然留存作品中,直接赞美习家池的诗作竟达十首。彼时,李白、杜甫、皮日休、贾岛等一干魁星迤逦而至,临水赋诗,且觞且咏,纵心宇宙,快哉快哉。
乌飞兔走,又三百载。欧阳修、米芾、曾巩等人频频造访。尤其米氏嗜书如痴,以山为砚,临池而墨,心摹手追,探幽索微,成就绝代行草。兰亭之后,天下独步。
宋元以降,直至民国,习家池叠次修葺,终成佳构。虽由人工,宛自天开。《襄阳县志》载:“全楚十八九处胜迹,名流人士流连而慨慕者,习家池为最。”
习家池何以如此兴盛?除了浓郁的历史文化意蕴,还有其特殊的自然地理暗脉。
这里,是茫茫秦巴余脉的末端,又是浩浩江汉平原的起首,更是楚文化的核心发源地。早期楚人以凤凰为图腾,“辟在荆山,筚路蓝缕”,置都城于襄阳境内达三百余年。楚文化融华夏和蛮夷文化为一体,是中国古代南方文化体系的龙头,启蒙和发酵了广袤的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其中巫文化元素,尤为中国浪漫主义精神的滥觞。
习家池门临汉江。不言而喻,汉江流域是汉民族的发祥地,汉语、汉学、汉文化,这是一个国家最鲜明的胎记。我们现在拥有和享用的一切物质文明,精神图腾,乃至国家钵盂,民族袈裟,均肇始于这条龙形水脉。汉江无语,却蕴含着多少民族精神的密码,那是引子,那是归依,那是未来,那是宿命;汉江无语,却是大道,是大德,是大善,是大美。
习家池背后的襄阳,更是一座特殊的城市。在中国地理版图和物候分布图上,秦岭淮河是最明显的南北分界线,而襄阳正处于两者之中心,南方的灵秀,北方的雄壮,东方的文儒,西方的浑穆汇聚一身。在襄阳的舌尖上,既流行南方的甜食、米酒,又时兴北方的面条、白馍;既欢喜西部的羊肉、浆水,又嗜好东部的海鲜、炒粉。植物、农稼、饮食、风情,凡此种种,东西包容,南北荟萃,中庸方正,仪态雍睦,恰如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性格,中国的态度,中国的立场。
无疑,习家池就是这一方水土的文心和慧眼。
公元2014年夏天,我来到这里踏访寻芳。
穿过凤凰山,走进凤林关,沿石板路觅行,渐次进入一个幽邃世界,俨然桃花源中。路两侧是青青的草坪,森森的梧桐,间或有李白、杜甫、孟浩然、皮日休、欧阳修等人诗词的碑刻。一粒粒黑黝黝的饱满的汉字,好似圣哲先贤们的一颗颗瞳仁,静谧、肃穆而又慈祥。
走出一片松林,眼前豁然一亮。箕形山坡下,累累卧石和簇簇青葱之间,荷叶田田,萼红灼灼,一池晶莹,笑容可掬。
习家池约三四亩,澄澈宁静,碧玉温润,映照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日月沉浮,宛如一个安详的世界。那是大地的脉络,那是历史的记忆。池中有一座湖心亭,重檐六角,斗拱高耸,恰似魏晋高士的峨冠。池水周围是一丛丛毛竹,滴青流翠,楚楚动人,又如美女明眸的睫羽。
池塘西南侧,依偎着两个造型别致的副池,小如戏台。一个满圆似日,芳名溅珠;一个半圆如月,雅号半规。山风拂过,两池涟漪,表情各异,一面蛾眉忧戚,一面笑靥如花。哲人言,养数盆花,探春秋消息;蓄一池水,窥天地盈虚。千百年来,此间主人,以大池为心髓、小塘为耳目,坐卧台上,静观水面,枯荣更替,盛衰化变,参悟万物,叩问天机,真高士也。
池畔四旁遍植杂树,扁扁圆圆的叶片们,像手掌,像旗幡,向人类表达着亲情与善意。树下是纷纷繁繁的花草,姹紫嫣红,葳葳蕤蕤。几株茯苓、苍术和天麻也伴生其间,暗吐药香,氤氤氲氲,似乎在试图疗救忧患的人间。不是吗?池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是一个鲜活的爱心生命,茎脉里的汁液都是汉江最微小的支流。我细细谛听,仿佛有一阵阵惊雷般“隆隆”的声响。那是大地的耳语,那是自然的节律,那是时间的脚步。
是的,夏天是永远的快节奏,风雨雷电,云蒸霞蔚,潮涨潮落,花发花谢,大开大合,大舍大得。一切都在成长,一切都在争鸣,一切都有可能!
独坐幽篁里,处处闻啼鸟。那是孟浩然的鸟吧。孟氏故园,就在近旁。尽管一生漂泊,八方宦游,但他最眷恋的还是故乡。五十二岁的时候,夜来风雨声,悄然花落了!他,永远春眠在这里。
我轻轻地徜徉来回,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惟恐惊扰了熟睡的先生。但敏感的脚步,犹如叩开了一扇扇尘封的门扉,又如同踩响了一枚枚历史的琴键。过去的岁月如烟似雾,扑面而来,那些睡眠在书页间的人们又欢活起来。我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张张形色各异的面孔,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的歌声、笑声、吟诵声和叹息声……
驻足北望,高岗之上,是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习家祠堂,古色古香,深邃典雅。襄阳习氏南迁江西之后,开枝散叶,人丁繁茂,四处流徙,遍布全国,早已与整个民族融为一体了。
我正与池水凝视,一只鲁莽的黑鼋猛然探出头来,恶作剧般“嘭”地一跃。刹那间,天空破了,涟漪乱了,一片惊恐,满池碎影,整个池塘顿时成为一个振荡世界,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但是,转眼间,便又恢复了原来模样,丽日蓝天,风清气朗,祥静安泰,江山稳固。
是的,风清气朗,江山稳固,一如这千万年的秦巴,千万年的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