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巴丹吉林沙漠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存在。喧嚣物质在这里消弭,万顷黄沙、浩荡大地,与其对应的永远是幽深如虚的天空。其它如黄羊、毛驴、骏马、骆驼、黑甲虫、红蚂蚁、毒蝎子、红狐、白狐、狼,以及梭梭、胡杨、蓬棵、骆驼刺、沙枣树、红柳、杨树和芦苇悄然其上,各安天命。积水也可能很多,但在地下蕴藏,消失速度也在加剧。唯有不声不响的河流,才是它的红颜知己抑或精神之母。
一个人在沙漠,所能拥有的,就只是肉身及其喂养品。孤独占据了庞大地位。尤其是常年在沙漠生存的异乡者。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酷冷的冬天,当我在一群歪斜的雪粒中从南太行山区,乘火车,走州过县,幼狼一样落身巴丹吉林沙漠,下车,站在沙砾横生的戈壁滩上,就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坚硬与幽闭气息迅速围裹而来。闭上眼睛,便会有一些灿烂与剧烈的景象在内心纷纭。有风尘中的骑士及其跟随者和追击者;有垂帘的雕车以及若隐若现的俏媚、凄楚的面孔;有众多身穿盔甲的人,在黄土夯筑的烽燧和城堡之上瞭望;旗帜上总是有龙,猎猎而边角开裂,剑戟的反光使得四周的黄沙黯淡无光,唯有战士怀乡的叹息与泪水,在月光下寸断柔肠。
从那时开始,我便成为了巴丹吉林沙漠乃至阿拉善高原、甚或整个西北的异乡者与久居者。慢慢地我才知道,巴丹吉林沙漠是上古神话的组成部分,涉及的人主要有大禹、周穆王、老子、彭祖等人,甚至还有黄帝和他的母亲。而巴丹吉林沙漠最本质的角色是游牧民族出入蒙古高原的孔径与前哨。
最初的民族大致还有乌孙,以及众所周知的大月氏和匈奴。这三个民族,先后崛起并相互驱逐,形成了发自蒙古高原、波及整个欧亚大陆的民族大迁徙与融合的壮丽景观。再后来,著名的悲剧人物李陵率五千荆楚弟子、奇才剑客,由弱水河而深入漠北寻击匈奴主力;卫青、霍去病出贺兰山、皋兰山和祁连山,实施了汉帝国对匈奴大部落联盟的精确打击与成功驱逐。著名的将军路博德以移民屯边的形式,修建了蜿蜒至今外蒙境内的亭障、烽燧和驻军基地。现在,这些依旧在浩荡的大漠风中留存,以残缺的方式,向时间及其当中的到来者昭示着一种强硬的现实主义存在。
巴丹吉林沙漠也是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的诞生地;“安史之乱”后的丝绸之路回鹘道,以及中央帝国与西域联系的必经之地,它斯时的名字叫“合罗川”。唐时代的巴丹吉林沙漠中心,即今之额济纳(出自匈奴语)乃是水泽之乡,深陷于大戈壁之中的居延海(苏泊淖尔)芦苇丛生,白鹭和天鹅、骏马和羊群,端的是“居延粮仓”的富庶与安然。千年之后,长风吹送时间,也将万顷黄沙不间断地搬运,额济纳星罗棋布的水泽逐渐缩小、干涸,致使中世纪时期自地中海连绵至额济纳弱水河流域的胡杨树也逐渐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
沙漠里,秋天的胡杨林是黄金的宫殿。灿烂的叶子覆盖在黄沙之上,将干燥而荒凉的沙漠映照得神魂颠倒。到处都是如饮甘醇的人,连空气中都飘着一种癫狂与迷醉。那种景观,当下已经罕见了,可以想象成为单于的黄金庭帐。斯坦因和他的考古队曾在额济纳胡杨林建立了气象观察站。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提防风暴,也提防四脚蛇,并用它来泡酒,还有毒蝎子。红蜘蛛是他们最怕的,因为它们总是在人的帐篷内外结网捕食。
向南的黑城是西夏王朝的陪都之一,最终成为元的疆域,而不过一百年,就又被明朝将军冯胜以改道弱水河的方式攻陷。科兹洛夫和斯坦因等人也循着马可·波罗的足迹,在黑城盗掘了三万多枚汉简和西夏文物,使得居延汉简成为与殷墟甲骨文、敦煌遗书并称的二十世纪初东方文明三大发现。
一个人在沙漠,首先是生存,尔后才是梦想。要把自己交给风,以及风中的沙尘,甚至如风一样的时间。闲暇时候,我总是在戈壁和沙漠之间游荡。沙海无际,四周以外,人群汹涌、世界繁华。而唯独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在沙漠,被风暴、黄尘、孤独、忧郁、幻想和破灭摧毁、塑造。由此,我变得沉静起来。在沙漠,人变得简单,世界也跟着单一。在巨大的孤独和空阔之中,个人变得庞大而真切。在许多的月夜,坐在戈壁滩上,沙尘及其包括的土腥气从四面包抄。远处的沙海如沉默的母亲,以裸体的方式,用一枚枚硕大的乳房喂养整个天空。坐得久了,会觉得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脏及骨骼,甚至内心里那些光明和阴暗。
风暴起时,躲在房间,或者来不及躲藏,就像一棵树那样被风暴席卷。在沙漠,一个人像一棵树一样被打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沙子在脸上敲出鲜血,黄土深入身体内部,试图将人也打造成沙漠中的固有事物。
每次走出沙漠,融入城市和乡村,我发现,尽管年龄增长,青春在沙尘中被打磨得缺乏棱角,可是我看人做事,以及对世界的看法仍旧是单纯的、透明的和不设防的,像是一片落在屋顶上的新雪,纤尘不染。我惊异于沙漠强大的保鲜功能。
沙漠打击和磨掉的是人的肉身,它真正尊重的是一个人的内心及其灵魂。
我也到巴丹吉林沙漠四周的山地、荒野和城镇去看。只是,在每一个地方,我都能找到异族的遗存、王朝的痕迹,以及宗教在俗世间的种种表现方式。在古堡、废墟、草地和山河之间,河西走廊始终有着一种幽秘而灿烂的光辉,如敦煌、兰州、武威、张掖和酒泉等地。这使我惊异,也对沙漠及其周边所有的事物,都保持了强烈的好奇与热爱之心。
这些都是沙漠赐予我的。即使现在迁徙到成都,一个四周高山、植被丰茂的城市,我发现自己仍旧保留了在沙漠的那些脾性,简单、固执,热切而又满目诧异,对这个世界和人群还有着强烈的陌生和信任感。
我知道,在沙漠,是一种修炼,从肉身到灵魂。
沙漠也是一种自然,人在其中,也是自然。天长日久之后,这种人和自然的交融,便会派生出另一种新的“生物”,尽管他样貌会有改变,而内心及其精神,却始终有着一种精神向度。尽管他会与当下时代有所隔膜,但一个人,最好的东西,是坚硬、向善、审慎和独立的合众意识,以及耽于幻想、不弃庸常的单纯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