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骄阳似火的时节,汽车下了长(沙)常(德)高速,往西再走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益阳市谢林港镇邓石桥村。进村之后一路是浅浅的山岗,山上长满了松树杉树和油茶树,这里是作家周立波的老家。
周立波是一位活跃于二十世纪中叶文坛的作家。他的两部描写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一部《暴风骤雨》,另一部《山乡巨变》,还有一系列反映故乡热土的中短篇小说,曾经拥有广泛的读者。有一段时间,他每发表一部作品,都会掀起一股阅读热潮。他还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先后翻译过俄国作家普希金《多布罗夫斯基》、苏联作家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等外国文学名作。然而,也许很少人知道,他的许多作品,却是在乡间的老家写出来的。
这幢祖传老屋,相传是周家祖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初建,经后辈完善逐步形成现在的格局。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土筑的围墙,崖山式小青瓦屋顶。与北方的四合院不同,是“三间两搭厢”的格局。厢房与偏房之间,有狭长的天井相隔。这里虽是山乡,却地处洞庭湖区,想必是为了避防洪涝灾害,房屋不是用泥砖砌成,而是竹木结构。除了整栋房屋的框架、正门的墙壁是纯木构制外,其他房间的墙壁,则采用竹片编织为墙心,两面糊泥,然后再刷石灰,谓之“编竹夹泥”制作工艺。这种典型的洞庭湖区民居建筑体现了湖区的民俗与风情。
进入正厅右边的第一个房间,是周立波父母的起居室。室内陈设的物品,据说和当年的摆放位置一模一样。有宁波雕花的大床,双门大柜,摇篮、坐篮及日用家具。1908年,周立波就在这个房间里出生。
周家当时家境应属小康,有水田,有油茶山和桐树山。水田收获稻米,是主粮;茶油供食用,桐油供点灯。这是湖区山乡农家生活的常见模式。周立波的父亲还做过当地小学校长。1924年,周立波去了长沙读中学,后来又去上海进劳动大学,渐渐地成为一位革命者、文化人。1939年,周立波来到延安。此后,就与家里中断了联系。那时反动势力十分猖獗,周立波几年不回家,引起当地的怀疑,家里人便放风,说他去南洋谋生了。但是,他不可能不想家,本来也是有机会回家的。1944年11月,周立波作为三五九旅南下支队司令部秘书,跟随司令员王震南下开辟抗日根据地,部队到了离他家二十几里的地方。这时益阳已经沦陷,日军层层设卡,日伪维持会助纣为虐,周立波有家不能归。找人打听后,说他家的人都死光了,周立波痛哭了好几天,其实他的家人并没有死,而是跟着乡亲们逃到深山里躲兵乱去了。
新中国成立后,周立波才与故乡取得联系,此时父亲已去世,母亲和其他亲人还在。1955年,长篇小说《暴风骤雨》获斯大林文学奖,给周立波带来了极大的声誉。然而,正当盛年的他却毅然放弃北京优裕的生活条件,挈妇将雏,回到离别将近二十年的故乡。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长期脱离生活实际,不接地气,创作源泉必将枯竭。起先做了乡互助合作委员会副主任,1958年4月22日,又被任命为乡党委第一副书记——那张益阳市委的干部任命文件,现在就悬挂在故居里。
西厢房第一间是周立波卧室,紧挨着的第二间为客房。一些好友,比如上海作家茹志鹃、蒋燕,那时还在河北的作家康濯,先后来看他,都住过这间房。西头还有一间是会客的地方。在乡间,村民们晚上喜欢串门,他就在这里陪着大家聊天,家长里短,天南地北,他的作品中的许多生活素材、妙趣横生的村言俗语,就是在与乡人聊天中获得。
不过,周立波当时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工作上。既然担负了实际职务,就不能挂个空名。他白天跟群众一起劳动,晚上参加各种会议,了解群众的心思,关心他们的痛痒,为他们分忧解难。老屋的墙上挂着多幅照片,下田干农活,晒谷坪里看秤……那种架势,跟普通农民无异。这样,他结识了数以千百计的干部群众,并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也因此获得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很多乡村人物、生活场景,都被直接写进了他的小说里。他的创作形成了又一次“井喷”式的高潮,不仅出产了《山乡巨变》这种引起轰动的作品,还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相继问世,创造了一系列具有湖乡特色、栩栩如生的农民群众和农村干部形象,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
居乡期间,周立波的写作通常都在自己的卧室里。卧室约十二三平方米。春夏时节,湖区潮湿得厉害,卧室铺了木地板,还有十几厘米高的架空层,在当时的偏僻山乡,这是很讲究的。窗户也很大,朝东。窗外是山,山上长满了油茶树。离窗户约四五米的地方,有一株硕大的油茶树,树龄应该很长了,不知是不是周立波在家时就已经在那里。油茶花的花期很长,大约有一个多月,那段日子里,墨绿色的油茶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油茶花,漫山遍岭成了油茶花的海洋,这时只要到乡间走走,山林田野中总飘逸着一股淡淡的油茶花的清香。周立波的那间卧室兼书房,每到农历九、十月间,就被油茶花香包围着,说是“花窨”也不为过。难怪他的小说中,常常有油茶花的描写。那一时期,不少青年文学爱好者,跟着学习周立波的写作风格,油茶花甚至成了一个共同的文学意象,呈现出浓郁的泥土气息和与生活的密切关系,这,是否就跟周立波家老屋后山上密密丛丛的油茶树有关呢?
我们去的那天气温很高,但老屋里却很清凉。出门来,屋外左前方是一大片荷塘,荷叶田田,荷花含苞欲放,送来阵阵凉意。登上屋后的山头俯瞰,树林团团簇拥,房子被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裹挟。后来,我们又在田畴上流连,在乡间小道上寻觅,揣摩当年的生活场景。这时,突然发现,作为一位上世纪30年代参加革命工作的老作家,周立波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当时的中心工作有关,比如,《暴风骤雨》写土地改革,《山乡巨变》写农业合作化,《扫盲志异》写宣传扫盲,《山那面人家》写青年突击队……然而,他的笔触更关注的是在乡土环境下的人生现状,更执着于对乡村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描述,对迷离月光下的乡村夜色和油茶花清淡的芳香的书写更是绘声绘色。他借助当时中心工作的画框,演绎着乡土人生故事。如此,他的作品便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乡村叙事风格。有学者就认为:当那个特定的时代渐渐远去之后,周立波作品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述与对生计问题的执着关注,便成了人们阅读他的作品的主要动力。人们常常抱怨当年某些作品没有生命力,是因为与现实配合得太紧所致。周立波却没有这种尴尬,他的作品至今闪烁着独特的思想和艺术光芒,有的成为永驻艺术魅力的优秀之作。根本原因,是作家将生活的根,扎入深深的沃土之中,作品的艺术成就,就是树根对绿叶的回报。
这背依青山的农舍,这洞庭湖区漫山的油茶花,让人读出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