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春直到现在,快要入冬,印象里下雨的日子特别多。说印象,和伞有关。走路喜欢两手空空,多了伞,手不得闲,有不自由的感觉。因此对于雨,印象更深。小雨,宁可沁润得浑身半湿,头发像洗过一样。一路闲行,完全放松。似乎魏晋人服了散,皮肤燥热,必得宽衣大袖,时时刻刻醍醐灌顶。雨又好似饮料,洒在身上,通透的是肝肠。算命人说我是“火”命。虽然本能地习惯安静,遇事却常有夸大的激动。
雨水日积月累,湖水平添三尺,穿过林木一眼可见,湖面仿佛比往日贴近了许多,像是能扑上脸来。湖的东南角保留了一块原生的野地,丛生杂草灌木。水边密密的几丛芦苇,与水际隔着几尺距离,又与树木相错,这就使得它们看起来不像芦苇,而像是小叶的野竹或不寻常的肥大的茅草。如今水位抬升,浅岸被侵蚀,芦苇褰裳涉足于清涟,芦花垂映,添出几分秀色。两只麻鸭,一只小绿头鸭,躲在苇丛围出的一角浅水,自顾自地啄理毛羽。这就是一幅芦雁图吧。可是鸭羽的颜色和芦苇的颜色,鸭头的颜色和湖水的颜色,那么近似,鸭子的动作从容徐缓,不到跟前,简直注意不到有鸭子在那里。
湖的对岸斜坡映衬,坡顶全是大树,把坡的形状遮蔽到完全看不见,看见的只是一道青灰色的台阶通上去。湖边的树木,以明黄和橘红色为主,整整齐齐排成一条直线,树冠参差,疏密有度。湖面上回荡着一层水汽,透过这层水汽,对岸五彩的树影好像随时要晕散开来,慢慢地流溢和漾动,也可能是水中倒影造成或加强了错觉。人眼是一个天然的画框,横着的长方形,很自然地看过去,在水面和树木之上,留下的一道天空只有带子宽,天空的无色像是专为衬托树木和湖水的艳丽。美国人早年的很多油画,画的都是这样的景色,区别只在于,画中更多险峻的山岭和深邃的树林,甚至涧谷。不过在画里,天空和远方的草坡乃至小树林,仅仅作为背景而存在,易被忽略。而画的幅度毕竟有限,所以看上去,眼前小湖小林营造的气氛,也就与画景神似。
驻足小立,七八只鸭子簇拥着两只大白鹅,已经贴着湖边的围栏游到面前。鹅伸直了脖子向人张望,喉咙里轻哼几声,大概想讨食物。那些鸭子倒个个心不在焉,不断转动身体,眼光没有上抬过,也不离开彼此很远。大概一夜浓睡才醒,在无风而微凉的早晨,需要几个小时散梦。两只鹅太雄壮,比鸭子大出好几倍。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鹅。被鸭子围绕,它们顾盼自如,威风凛凛,天长日久陶养出的那种豪杰气质,就连低头入水在烂泥里翻找小虫子时也不失分毫。鹅身雪白,只有那段颈子带黄色,显得有些脏,便是入水的痕迹。
起大雾的那几天,草上沾了霜,路旁院落的绣球花,叶子枯垂而不落,花的蓝紫色已经褪得快看不出任何意思了,却还固执地抱成一团,被霜一涂抹,是很不堪的破落。倒是有一家门前的菊花,花瓣纯白,靠近花托的几瓣,隐隐带一缕紫红。紫红色是从花瓣内里透出来,渗出来的,不细看就看不见,虽然叶子全枯了,花枝照样挺拔。霜在花瓣上留不住,只在茎枝上挂着点点滴滴。
湖东岸是一片几百年树龄的橡树,生得浓密,枝叶相纠,差不多把天空遮严实了。晴天漏下来的阳光,细碎如水银,在草地上骨碌碌地乱滚。橡树的叶子没有姿容,褐黄色,又焦枯,踩上去,嘎嘎吱吱地响。好在周围有枫树,也有银杏,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树,颜色多样,质地各别,红红紫紫地一错杂,让人觉得这些橡树也还可观。雨后落叶被泡软了,厚厚的一层,走过无声,但半截鞋子都湿了。那天我看见一个女人端着相机在林子里向上仰拍,我试着像她那样仰头看,除了残叶逆光的背影,没看出什么名堂。
湖边的橡树最可喜的地方,是橡子特别肥大。住处周围的街道两边,橡子以大小区分,有两种:一种小的,和黄豆差不多,形状是圆的;另一种也是圆的,更大,直径有一厘米半。由于小而圆,它们好像特别有弹性,落在地上蹦蹦跳跳,滚得满街心都是。另有一种比较少的橡子,长圆形,最大的有一寸多长,一厘米半粗,很是精致可玩。湖边的橡子,略微扁圆,大如紫樱桃,小碗一样的果托,直径有超过两厘米的。这样的橡实落在路上,看见了,总忍不住捡起几只。三两个连在一起的,跌落时果实抛出,只剩下小碗,也很可爱。
初秋时阳光温暖而不酷热,偶尔带一本书,在离湖边有段距离的高坡上的林荫道边,坐在长椅上看。午后阳光好,照人易困倦,看书总是以半闭着眼睛打盹结束。花木太盛,思想不能集中,读过的章节,一概模糊,反而不如擦肩而过的路人印象深。有一次就坐在普鲁斯特反复提到过的山楂花树下,面对着一个花坛。不远处的小路上,一对青年男女在打羽毛球,传来很轻的蓬蓬声。下一把长椅上,坐着一位白人老者,同样在闭目养神。我睁开眼,又睡过去,再睁开眼,又睡过去。朦朦胧胧里世界全是草的气味,药草一样的苦和香。不知不觉,椅子的影子爬过下一把长椅,爬上老人的膝盖:天就要晚了。
深秋阴雨,公园里的人渐少。晒太阳的,打球的,脱了外衣挂在树枝上做操的,钓鱼的,以及手持冰淇淋边走边吃的孩子,都看不见了。看不见的还有蜻蜓,蝴蝶,水蜘蛛,草地上的鸟儿,喜欢早晨在水面慢慢游、中午爬上石头几小时一动不动的乌龟们。许是因为人多的缘故,这里尽管有最肥美的橡子,松鼠却不像预料的那么多。当然,它们完全可以晚上来。很少看见园林工人来打扫,但落了一地的橡子消失得那么快,应该是松鼠的功劳。
再不久,落叶从枯黄变为深褐色之后,高台的桌椅空空落落,草坡露出它脏兮兮的地表,一大半的苇枝折断,风把垃圾吹送到湖水最安静的一角,上面漂着干树枝和草叶。西岸林地的入口处,几年前的飓风连根拔起的大树,还有被砍倒的树,天长日久,树皮已经腐烂脱落,光溜溜的树干被雨水洗白了,现在横卧在枯草上,那么突兀。树叶脱尽之后,通往林中的路也显露出来,隔着湖水就能望见。那些小路全是木屑铺成的,如果不是林子里太阴森,沿着木屑的小路一直走倒别有趣味。最后走到一个大空场,有条水沟,发出淡淡的臭味。空场周围带刺的灌木,本身也有一股酸臭味。我没有费心去查那都是什么植物。这以后,20天,最多一个月,就要下雪,湖面就要封冻。每天看见鸭子们鸦雀无声地蹲在冰上,像无家可归的流民,我会下意识地扣紧大衣最上一个扣子。大白鹅和另外两只杂色的不知是鹅还是大雁的家伙无踪无影。湖中临近北岸,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岛,草木茂密,难道它们躲到那里面去了?灌木丛根部的那些细草想必很柔软也很温暖,又因为不靠岸,睡时无人打扰。就一点,最好无风。纽约的冬天虽然算不上严酷,但北风带来的,总是明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