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媒体最喜欢的,就是充分满足大众对于暴力和眼泪的向往,对于灾难大片和肥皂剧的渴求。悲剧往往是需要想象力去添油加醋的,尤其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更注重那些具有即时爆炸效果的事件,并且把它迅速简化为煽情的视觉形象。关于巴西的惨败,至少我在风暴的中心感觉到的,比外界想象的要平静。
才打了30分钟,身边一位女记者便收到总部同事的微信告诫:“注意安全啊,不行就早点走。”我也收到祖国热心朋友的私信:“注意安全啊。”赛后再一看祖国的网络烽火四起,似乎巴西非发生骚乱不可,似乎警察马上就要上街镇压骚乱球迷了。不过,究竟这场全国暴动是不是媒体发动的?是不是巴西接下来不死些人都对不起全球媒体了?而实际上我遇到的麻烦,仅仅是打车难。这跟从天津体育场或工人体育场看完球之后是一样的。
这样空前的灾难性比赛,媒体肯定会大肆渲染各种巴西球迷痛哭流涕的图片(但显然集中于妇女儿童老人)。然而,在我目力所及范围,无论在比赛过程中还是在赛后,都没看到哪怕是一丁点暴力。我在看台上看到的唯一有点火药味的情景,只是一位巴西球迷跟另一位巴西球迷大吵了起来,最后被保安劝走,而那哥儿们手里端着三个啤酒杯子——本届世界杯允许现场卖啤酒,酒精难免会有所刺激。
巴西已经越来越中产化了,中产阶级是不会那么轻易失态的。
比赛进行到70多分钟时,赛场广播用德语、英语、葡语三遍敬告德国球迷在比赛结束后先留在看台,最后再走。这是隔离疏散双方球迷的惯用做法。但其实双方球迷有些就坐在一个区域却相安无事,我看到有父亲穿着巴西球衣而儿子穿着德国球衣的,别忘了巴西南部也有很多德裔。双方球迷都比较节制,有个德国球迷入场前在通道刚高唱了一句Deutschland(德国)就听到一阵嘘声,这哥儿们赶紧举起内马尔头像遮住自己的脸做无辜卖萌状,巴德球迷彼此都笑了。
终场哨吹响后好几分钟,绝大多数球迷还留在看台上,奥斯卡还在哭泣,但米内罗竞技场的大屏幕已经迅速切换成广告——正是这个情景提醒我们:时代变了,这场比赛再怎么不可思议惨绝人寰,也不会产生类似1950年马拉卡纳惨案(1比2负于乌拉圭)那样的地震效应,那一次堪称国难,而这一次顶多是国耻。
1950年的巴西,还完全是一个“前现代”社会,库比契克黄金时代还要过几年才到来,电视普及率只有百分之二——绝大多数巴西人当时是通过电台收听世界杯,当时的巴西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还相当封闭,国民心态盲目天真而幼稚,他们将日常生活的缺失和不满一股脑宣泄于足球场,又把民族国家梦想过重地压在一支足球队身上,而对失败缺乏心理准备和承受力。
而现在,巴西已经不只是茨威格所谓的“未来之国”,未来已经渐渐成为现在,巴西在2002年世界杯夺冠之后经历了一个经济腾飞的时代,资源大发现的时代,中产阶级全面崛起的时代。
时代变了。足球固然是巴西人的生命,但看看周围人们的神情——当然有落寞,有茫然,有沮丧,有愤怒,但真的,也有的人只是端着啤酒说笑,就像参加一个派对一样——我不得不说:足球也只是巴西人生命的一部分。赛后当大屏幕打出1比7,当广播员庄重地报出比分,镜头也就立马切换为广告了,人们迅速从一个爱国主义梦剧场,堕入一个全球消费主义的安乐窝。这就是为什么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在哭泣。
1950年世界杯决赛,在被乌拉圭攻入第二球之后,马拉卡纳一片可怕的寂静,整个国家的脑子短路了,整个国民的心智出现了真空,直到比赛结束后人们才开始哭泣。
而2014年7月8日的米内罗竞技场,在连连被攻破大门后,现场的巴西球迷绝大多数既没有沉默也没有失声痛哭,也有继续为球员助威的,但更响亮的,是骂声和掌声。我从来没在球场听到过一个球员像弗雷德今天这样遭到痛骂和狂嘘,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巴西球迷集体起立鼓掌,与其说是为德国队的第七个进球鼓掌,还不如说是给自己球队鼓倒掌。虽然在最后时刻奥斯卡还是赢得了球迷赞许兼安慰的掌声,但鼓倒掌的一幕,其实远比哭泣更震撼——所谓国耻,指的应该是这一刻,许尔勒进球后巴西球迷起立鼓掌的这一刻。
这是急于表达话语权的一代巴西新人,就像在开幕式骂和嘘总统罗塞夫一样,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因爱生恨地对待自己的球队。
愤怒多过悲伤。这个国家并没有浸泡在泪水里,这才是心智成熟的表现。也是审美趣味的体现:不为一支踢得丑陋的球队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