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三两相逐,跃入视野又很快远去,就像你生命中无数不知所来、也不问所往的过客。偶有鸥鸟盘旋于桅杆四周,可想不远处必有岛屿,仿佛都闻得到泥土气息了。
在海上搜寻马航失联飞机俩月而归期依然难期之后,我对大陆的思念达到了顶点。鱼儿属于海洋,人类属于陆地,由鱼及猿、再尔及人的漫长进化已经赋予我们另一种归属,深入骨髓,难以抗拒。
泰国湾——苏门答腊岛——南印度洋,跨越半个地球的航程中,我所乘中国海军井冈山舰从北纬20多度一路南渡至南纬30多度,从近海走向远海继而更远,从一片陌生海域驶向另一片更为陌生的海域。
由北而南风浪渐烈,八一军旗被海风撕作锯齿状,至今已更换近10面。站在旗下回想搜救之初,一时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年。
抵达搜救第一站泰国湾,是在3月11日。随舰载直升机升空,从浪花、云朵阴影和阳光反射中睁大眼睛辨识目标。因为心存希望,因为相信奇迹,因为这一刻等待已久,海面上每一个漂浮物都像是来自那架飞机。
一块黄色漂浮物远远进入视线。在飞机上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经济舱、头等舱、还是空乘工作间?同行者自责:以前坐飞机怎么就没好好观察一下舱内环境?
目标锁定,时速160公里的直升机90度转弯,倾斜着向漂浮物绕飞而去,在距离海面约30米处悬停。漂浮物是一块木格子,木条相互衔接的钉子清晰可见,显然并非机上物品。
当天下午,井冈山舰又发现一个红色桶。将长焦拍的照片一张张放大察看,桶底部竟然有一枚类似飞机形状的白色标志!舰员们一片惊呼。顷刻出动的橡皮艇从风浪中跌跌撞撞带回红桶,却不过是渔船丢弃的油料桶……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第一天搜索。此后的每一个日夜,几乎都是第一天的重复:瞭望、发现疑似目标、前出查证,尔后叹息。我们如同被惊涛撞击的礁石,一次又一次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摔打得伤痕累累。又像是坐过山车,上一秒还站在期待的巅峰,下一秒已跌入焦灼的深谷。
大海里的一根针在寻找另一根针——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比喻。
大家心情矛盾:找到飞机残骸,即可打捞、解谜;找不到,或许意味着那200多人还有存活的其他可能性?
无情的时间把希望一点点击碎。
上舰头一个星期,很多舰员夜夜梦见那架飞机,静静飘浮在一方清澈见底的水上,或是安然降落于大洋深处某个小岛。一个月后,飞机从我们的梦里也消失了。为伤员救护、幸存者安置做好全面准备的井冈山舰,最终没能成为诺亚方舟。
我曾以为这只是一次长则半个月、短则一星期的行动,以为目的地海面遍布飞机残骸等待我们打捞。舰员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一位接到命令紧急出发的军官甚至没有关上家中电脑,任由《包青天》循环播放了一个多月,直至邻居生疑报警。
漫长而无果的搜索,让舰艇的艰难漂泊显得毫无价值,而我们已走过万水千山。
贴着海面看海,几米高的浪涌就像四下合围而来的山。那个下午,冲锋舟返回母舰,却在入舱时险些倾覆。落水的陆战队员一浮出水面立即大叫:“还有一个人呢?!”尽管后者早已被拉上坞舱,战友那撕心裂肺的喊声让我瞬间泪下。
这一趟出海,我似乎变得脆弱了。看到烈日下瞭望的小战士喝生理盐水补充体力,我想哭。看到年近半百的老班长趴在机器底下检查运行状况,我想哭。因为风浪太大无法及时实施补给,官兵们一连几天只能吃洋葱、却一边吃饭一边兴致盎然地欣赏《舌尖上的中国》,那个时候我也想哭。
“搜救”两个字说出口多么简单,但它的每一个环节都是由血肉之躯的人去执行。
无数个黎明与黄昏,无数次风雨阴晴,我与眼前的海静静对视。它呼啸着而又沉默着,喧哗着而又彻骨地寂静着。
中国是最早发明独木舟的国家之一。或许是顺水而下的木块,或许是漂流溪涧的树叶,让人类有了造船灵感,让世界从此有了出走与迁徙、毁灭与拯救、战争与和平。
几百年前的大航海时代开创了人类认识世界的全新维度,但直到今天,我们对海洋的所知仍然极为有限。四顾茫茫间,即使置身现代化舰艇之上,前方幽深几许而目标所在依然未知的无助感,挥之不去。
人生第一次,我不再热爱海。